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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我们似乎被一种约定俗成的观念所控制——短篇小说有其自身亟待完成的要务,但也有着无法摆脱的褊狭与局促:无法展示一个时代、一片地域的整全之貌,拥有的只是幻象、速写与剪影;很难彻底洞悉一个人、一个群体的心灵与命运,触及的无非是些晦暗不明的暧昧时刻;与其说它也承载着语言的创造性活动,不如说它不过是在视角腾挪、修辞堆积之间完成了一次闪烁的诡计;如果它有着取代诗歌或寓言的部分功能之野心,那么在今天读到的一些作品里,所谓关于现代性的寓言,至少在展示形式上,似乎与生活小品之间并不存在着一道确切的分割线。而对于后者,我们显然已经有点疲惫——在此时,到底还有多少人会为欧·亨利式的反转而惊叹不已呢?还有多少人察觉得到詹姆斯·索特式的中产阶级忧郁呢?以及,如果我们今天再讨论博尔赫斯,我能想到的谈话姿势或许正如本雅明所述的“历史天使”,它的身躯前倾挺进,想要唤醒死者,修补一个破碎的历史,可未来却刮来了一场巨大的风暴,使之不得不节节后退。本雅明说:“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”。
这样说来,并非在否定经典短篇小说在今日的价值。我只是在想,这些小说在精神上距离我们很近,如阮籍的一句诗所言,“丘陵蔽山冈,万代同一时”,千古以来总有些不变的、相似的痛苦与困惑。另一方面,坦白来说,这些小说离我们此刻生活的真相也愈发遥远,这也许正是所谓“进步”带来的副作用。换言之,世界已有所不同,我们与之并不总能处在同一情景里。这里的情景包括我们的生活背景、社会风景,当然也包括心灵场景。那么,每日与我们短兵相接的事物到底是什么呢?什么又是可以书写,并且值得书写的呢?到底什么样的情感与情绪描写在今天仍然有效,或者仍具魅力?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案。
我个人还是想以小说来举例。2021年,迟子建老师在《作家》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小说,叫做《喝汤的声音》。小说讲述的是乌苏里江畔的一个家族故事,涉及到几代人,百余年的历史,并以一个非常巧妙的方式串联起来。迟子建写得很好,我自己读后特别喜欢,也想了很长时间,喜爱的理由大概可以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。第一,在短篇小说的篇幅里,作家没有满足于只讲述一个故事、一个段落;从时间上来说,可能是横跨三代,故事来说,可能有四至五个,呈一个树丛状,彼此环扣生长,这就使得小说在结构、密度上有了强力的保障。第二,小说涉及到民族、历史,不是平铺直叙,而是在讲大历史环境下面的这些人,如何在缝隙之间生活,如何颠沛流离,如何持着信念与爱,当然,这一直都是迟子建老师特别擅长的部分,做得也极其出色,故事之间交相辉映;小说也有关于地域变迁的记述,包括风俗、边界等等,从而增加了另一层的知识厚度。第三,也许要归于作家自身的写作魅力,疏朗、开阔的语言,永远那么大气动人,从不羞怯,文本晶莹、透光,每一个句子都能找到自己最舒适的位置,好像无论她怎么讲述,我作为读者的话,都很信服,并且只能信服。
对我来说,至少在立意层面,这篇小说完成了一次非常完美的实践,在许多方面都做到了一种平衡,衔接顺畅,也将一个更为庞大的事物的轮廓勾勒出来。当然,很重要的一环,就是小说里面的情感部分,这种情感不限于男与女,父辈和子辈,或者人与土地、河流,而是在有限的篇幅里,似乎可以看见无限的历史,其中每一代人、每一个人的身上似乎都存有一种中国式的信念,在贫瘠与流离失所之间的希冀,以及一种对于未来的众多乡愁,都在其中若隐若现。作为短篇小说,它不是一次粗暴的压缩,而是一次对于历史与现实的重构,构造成一枚剔透的晶体,或是一颗水滴,透过它们,可以望见另外一个变了形的,或许更趋于真实的时刻,这也许是今天的短篇小说可以完成的额外任务之一。
(此文为2023年6月27日“《长城》·当代短篇小说创作研讨会”发言)
【作者简介:班宇,1986年生,沈阳人,小说作者。有小说集《冬泳》《逍遥游》《缓步》出版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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